搞了半天,三分亭就是座雕梁画栋的豪华大凉亭,位于野际园的人工湖上。
伏良泽有钱到能在家里挖出一片湖,而且还不小,三个方向各有一条蜿蜒的檐顶曲廊伸入湖中,如三头伏岸探爪之龙,既是泊舟的码头——对,这湖他妈的还能撑舟,大到靠北——也是眺望湖景的绝佳地点。
三分亭在北廊中段,也是最靠近湖岸的一条曲廊,几乎是沿着修葺,看的应是巍峨嵚崎、高低错落的假山山景。
名目中虽有个“亭”字,其实三分亭就是个四面挑空无梁柱的小型宴会厅,坐紧一些摆个三五桌不成问题,但少爷设宴当然只能众星拱月,足堪十四人围坐的大圆桌上铺着华丽的织锦桌巾,居间还有个中餐厅常见的转盘,只不过是以通体莹白的旱白玉雕成。
仆役们流水价地捧着金银盘上来,菜肴的酸、辣、咸香随水风流转飘送,引人食指大动。
这排场连翠沅都没敢落座,忙着指挥众人布菜斟酒;白芷坐在他右侧三点钟方向,遥遥交叠着长腿,仪态优雅,拈银杯依序品过五坛佳酿,末了只留下最不烈的那坛,非如少爷交待的五款并陈,看得出她没有惯着男童的打算。
反正梁盛时只喝啤酒。这里又没有。
他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做爱后的营养补充环节最开心了。
东洲的菜肴出乎意料地合口味,扒肉条、蒸酥鸡、水汆丸子、驴打滚……含甜点在内二十几道里他只叫得出四道,还是看了“老饭骨”的缘故,但没有一样不好吃,调味用料符合中菜八大菜系的常识。
看来东洲除了女孩子素质奇高,饮食也非常之赞。
这当然是因为伏玉的身份所致。哪里的有钱人都委屈不了。
翠沅几乎是惊恐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大概伏玉从来就没能吃成这样,敢情是饿鬼上了身。
白芷早早就让下人退了开去,末了大概是看不惯翠沅一惊一乍的,教她留下给少爷净手的铜盆雪巾,也让退下。
小丫鬟不无担心地瞥了少爷一眼,未敢不从,偌大的三方亭内终于只剩下主仆俩。
梁盛时扔下啃了一半的禽腿——味道膻中带鲜,是非常生猛的野味,意外并不难吃,后来才知道是自家园里养的孔雀——以拧了清水的雪帕擦嘴抹手,直视清冷艳丽的白衣女郎,嘴角扬起,讳莫如深。
人的嘴是管不住的。
退出三方亭的仆役转眼就会把所见散播出去,当然有可能是“少爷撞邪”、“少爷反常”等不利伏玉的风向,但也推翻了伏玉体弱多病、难以自理的过往印象,欺主的恶奴便不得不谨慎行事,以免落人口实。
“虽然我忘了许多事,但有一件我非常确定。”梁盛时敛起笑容,演都不想演了。“我不去真鹄山。”
“你非去不可。”
不想这位姊接也是人后不演的类型,害他差点被茶呛到。
原来是同行啊,失敬失敬。
“我以为我是野际园的主人,”梁盛时冷笑。“原来白芷姐姐才是。”
女郎微微一震,从肩膀的细小颤动能判断她捏紧了拳头。
“少爷得活着,才能继续做野际园的主人。”
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正想着,忽听白芷幽幽叹息。
“眼下只有真鹄山青帝观,能保少爷免遭毒手。我此前才说与少爷听的,少爷忒快便抛到脑后了么?”如泣如诉,十分幽怨。
她那轻咬唇珠、忍着委屈心痛的俏丽模样令人胸口一揪,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
这转折来得太快,梁盛时一下反应不过来,有些目瞪口呆。
却见白芷起身离座,腰肢款摆,漫步至漏空的雕花围栏边,如此纤细窈窕的人儿,意外的屁股很翘,浑圆的臀型自绷紧的裙底浮出,鼓胀胀的十分有肉;以沉甸的臀底为标线,以下全是腿,比例明显超过身长的二分之一,是肉眼就能轻易分辨的修长,无法相信她只有不到一米六的身高。
梁盛时看得入迷,女郎浑不知背后有双垂涎欲滴的饿狼贼眼在视奸自己,柔荑一比,缀着精致绣边的纱袖滑落肘间,裸出欺霜赛雪、宛若鹤颈的纤直藕臂,指着假山间一块巨大的黑色竖岩。
“老爷曾说,这座‘苦心岩’乃世间岩母,非金非铁却坚逾金铁,天下五道间仅此一块,整座野际园加起来的价值都不及它。当年我不信,老爷让我拿着刀子去刮它一刮,任凭我如何使劲,岩石表面连一条粉痕都没留下,始信是真。”
黑色大岩快有一层楼高,哑光近乎无光的表面与周围格格不入,像是在奇石间放了枚哥斯拉蛋似的,没想到有这等来头,也不知是不是伏良泽信口开河,骗着情妇玩。
因为梁盛时明显看到了反例。
“若是真,上头那几个怪模怪样的图形,莫不是妖刀才能刻得上去?”白芷微露诧异。
“妖刀之乱是十年前的事了,是谁人与你嚼的舌根?”梁盛时在心中击掌,强忍着一跃而起的冲动。
太好了,终于能标定时间轴了!
妖刀乱后十年,那就是距本传约二十年,差不多是【鱼龙舞】的开场,十七爷才刚要送韩雪色上山,此举间接引发了重创奇宫的大事件“通天顶惨变”。
按第一部卷首人设,假岳现在十岁,明栈雪四岁,大炮连受精卵都不是,应该还在上辈子准备去投胎……可恶!这下六大女主都没戏了啊!
白芷见他久久不语,满面落寞,想起翠沅说他犯了臆症,明儿一早得赶紧派车接吴大夫来瞧。
少爷看着病得不轻,决定把握机会再说服他一次,指着岩上涂鸦似的怪异图样,神色肃穆。
“这些图样,便是少爷须得上真鹄山的原因。”
梁盛时一凛回神,仔细端详着。
涂鸦的最怪异处,在于明显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而是彼此相叠,毫无构图美感可言,反而透着难以言喻的狰狞肃杀。
涂鸦的最底层是个巨大的“X”,中间数横,仿佛长出三对翅膀,可想见某人在岩前跃起,双刀交错后再反手数掠,这才坠下,出刀快到不可思议。
俐落的刀痕间填满乌浓深渍,泼墨般四溅开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血,不然是老干妈么?
血涸至今,浓渍依旧清晰可见,恐怕是挟着大把新鲜血肉砍落,才能吃得这么深。
X型血痕的中央深深陷入几个手掌印子,交叠错落,几乎不可能是人为雕刻而成,特别是那种后手把前手压印过去的效果,自然到看不出半点斧凿痕迹。
第三部分就单纯些,留图之人刻意避开前两个神经病的“签名”交锋,只在斜上方刻划几笔,便是缺乏艺术细胞如梁盛时,也看得出画的是坠落的流星。
“老爷和少爷在庄外遇袭的那晚,野际园也出了事。”白芷娓娓说道。——果然。
伏玉和伏良泽是一起出门的,因着某个不明理由,凶手放了他一马,但梁盛时没想到对方接着就来野际园逞凶。
有没有可能是伏玉喉部中刀后滚落山崖之类,凶手找不到“尸体”,以为他负伤逃回野际园,才来赶场灭口?
“我们是隔天清晨才发现岩上留有血迹刀痕,护院中武功最强的四位也不知所踪。因为很快便接到老爷的恶耗,没想到要报官,一个多月后四具腐烂的尸体浮出湖面,方知四名护院被捆了铁链重物,沉入湖底,怕是在那一晚便已遭到毒手。”
难怪翠沅听到设宴三分亭,便吓得全无血色,对熟知内情的人来说这里便不是凶案现场,也是妥妥的弃尸地,这饭谁能吃得香?
梁盛时忍着涌起的反胃感,心里问候了白芷的祖宗十八代。难怪只喝酒呢,原来是为了避秽气啊。干你妈的!
杀死伏良泽的连环杀人魔,在衙门的代号就叫“非离罪手”。
因为活着的目证几乎没有,已知的全是间接特征:用刀,刀法快绝;杀人处必有篝火;现身时或伴随着铃声、鼓声;交手无幸。
也就是说正面对抗过它的,无人能存活。
一个也没有。
梁盛时会过意来,原来不是X长着三对翅膀,而是非离罪手的“非”字。(干你妈的凶手签名加犯罪预告。)
想着背脊一阵恶寒。
虽未报官,看到恐怖的染血刀痕,护院武师当天便走了一半,连个来吵资遣费的都没有,大概是怕被慰留。
更离奇的事发生在翌日。
打扫曲廊的仆役发现刀痕中央多了几枚掌印,剩下的护院又走了一半,还有几名长工也不肯干了,匆匆结了薪酬连夜离庄。
“我猜,流星涂鸦该不是第三晚刻的吧?”
白芷自不懂什么是“涂鸦”,直觉少爷说的是“图样”,无意深究,蛾眉微颦轻轻颔首。
“正是如此。野际园现时没有护院,连男丁都不及往昔的一半,倒是女子中还没人逃走,是我让她们拿了安家费返家,以免祸端忽起,死的人太多。”
(所以被遣走的,说不定与她关系更好。)
毕竟风险就摆在那儿。梁盛时想起翠沅也要回家,心中对白衣女郎的厌恶似乎略有消减。
这三个能在“苦心岩”留印的王八蛋,绝对是顶尖的高手。
到了这份上,就算官府疑心血痕有异,也无人敢近野际园一步;有三名武功深不可测的变态——包括穷凶极恶的杀人魔——争先恐后将此地标示为我的,得有多傻才不知道块陶?
微妙的均势在未崩溃之前,居然成了超强的防护盾,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唯一的例外就是——
“……我。”梁盛时叹气。“非离罪手杀过我一次,他留的肯定不是签名,而是杀人预告。”要不是有掌印和流星搅局,杀人魔早就来销案了。
白芷想到保全少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送进非离罪手绝不敢造次的地方。
伏良泽似乎长期资助着真鹄山,身为山下最大的地主,伏家的独苗肯上山学神仙方术,诸脉无不倒履相迎,就看小少爷想去哪儿。
这是大一科系任选的超礼遇入学优待,妥妥的钻石VIP。
白芷转过身,莲步交错,好闻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忽在他膝畔娉娉婷婷地蹲下,握住他的手,仰头轻道:
“我知道山上不比家里,但白芷不会让少爷受苦的。护送少爷返家那位,与真鹄山亦有渊源,指点了一条明路。我已安排妥当,三日后在桐叶子渡口,会有山上的仙长前来迎接少爷。
“少爷在山上好生习武读书,好好长大,过得几年歹人伏诛,又或少爷武功有成,与师长同门关系密切,互通声息,留印的恶徒再不敢造次,野际园伏氏才有再兴之日。请少爷听我的话,少爷打小便喊我‘白芷姐姐’至今,岂有姐姐害弟弟的道理?”
言谈间幽香沁人,却非是胭脂水粉的味道,而是发自襟内,温热之中似有淡淡醪醇,分不清是口脂香里带的,还是她饮下的那杯酒已随血行散入娇躯,致使体香带些许芳醺,比美酒还要醉人。
她说得情真意切,柔肠百转的哀婉之色竟比高傲冷艳的样子更动人,尤其跪在膝畔仰头倾诉的模样,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姐弟相称一节,更令社畜青年想起了梁胜利,胸口一揪,登时心软。
形势比人强。他不懂武功,打肯定是打不过,除托庇观海天门之外,确实没有更理想的应对,“嗯”的一声,当是答应了女郎。
白芷笑逐颜开,瞬间如冰雪消融,百花绽放,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又是另一番绝妙滋味。
一个女人居然有三种风情,切换之顺畅如滑水,毫无扞格,只能说令他大开眼界,心痒难骚,蓦地想到一事。
“我上山之后,野际园这厢是不是就安全了?”
白芷沉吟片刻,答得十分谨慎。“甚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条件。”梁盛时不给她闪躲的机会,怡然道:“留下翠沅,别赶她回老家。”
…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亭中夜宴后,白芷觑了个空子把翠沅拎进房里,梁盛时猜想是狠狠拷问了她一番,出来时翠沅面红过耳,扭捏得半死,当晚白芷就到老爷院里睡了,此后一步都没踏进匀雪院,可见已知两人间的关系,不想当碍事的电灯泡,隔墙听着小俩口整夜炮声隆隆的,自找难受。
偶有见面,也是让翠沅于传膳时顺便传话,约在老爷的书斋相谈,多少有点测试伏玉体力的意味,和把匀雪院让给他们当炮房的意思是一样的。
承她如此盛情,梁盛时也老实不客气,与翠沅没羞没臊的干足三天,解锁了各种体位。
翠沅对女上男下的骑乘位极有天分,她那异常薄窄的纤细腰肢,缓缓扭动时的视觉效果难以形容,甚至比弹撞晃颤的沉甸美乳更攫人目光。
往往扭着扭着,他就无预警地汹涌而出,泄意来得猝不及防,无法分辨是她柳腰太媚,还是小穴太紧,但三日间少数的几回内射全是这个体位。
翠沅待他半点没变,还是原先贴心体己的小丫鬟,倒是梁盛时有些晕船,心情已和初时大不相同,大概能总结为“给你干却只把你当弟弟”、“对你充满感情除了爱情以外”两条,不能说不失落,仔细想想又没啥可抱怨的。
人有即贪,见识过白芷惊人的冷艳美貌,就无法单守着一个小翠沅了。
况且三日间多见园中丫鬟,先不说有没比翠沅漂亮,光是想召来尝尝鲜的,双手十指都数不完,若非是离情依依,很难独沽翠沅一味。
打破主仆这层隔阂,顶多是爽干一晚吧,享受完恋爱的感觉,之后又该如何善后?维持现状,说不定才是最好的。
至于书斋对谈,也非闲话家常,梁盛时想多搜集关于“非离罪手”的信息,但不是白芷所知有限,而是整个武林都对这个煞星一无所知,只能论论名号由来。
连续杀人魔为什么会有如此文诌诌的代号,盖因三十多年前这厮首度犯案,便将湖阳城南的名刹沙摩吠陀寺屠戮一空,住持苏月天咏死前以指沾灯油,在地面写下“知非即离,离幻即觉”后才被断首。
这个极可能是在暗示凶手身份的死前留书却未被抹去,杀人魔对它做了更有创意的处置。
喷涌的颈血如雨浇落,在无头尸体四周积成血泊,凶手投火其中,熊熊燃烧的“知非即离”八字最终以乌赤的灼痕留于涸血中,据说见过的人始信世间有魔,绝非虚构。
充满戏剧性的夸张处刑风格,以及在邻近鬼市的大邑名寺一夜斩杀数十人,明明附近的商铺游人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隐约听见悠断的铃声鼓声,却无一察觉山门紧闭的沙摩吠陀寺中正发生惨案……
妖魔般不可思议的犯罪手法,益发使得杀人魔的形象玄乎起来,满满的狂信者献祭感,“非离罪手”这个带有佛经故事意味的代称就这么定下来。
当然非离罪手杀的不只是僧尼而已,只是在那时人们还不知道。
“等一下。”梁盛时听出一个问题。“所以说这人杀了三十年,犯下二十七桩大案,那是一年干一件的意思吗?”搞百货周年庆是吧?
白芷摇头。
“三十年前他连做七件大案,于半年间,所杀皆是高僧名士、朝廷官员,当然还有武林高手,而后便销声匿迹。再出约莫是三四年前吧?这回杀的全是豪门富户,劫掠财物。”
——那就是两个人。
但梁盛时没说出口。
他本就怀疑三十年的时间跨度,对犯案所需体力的考验相当严峻,看起来更像是原本的非离罪手达到目的后退休,经过二十多年才又出现了拷贝猫。
专杀有钱人,不是劫财就是仇富;这种没什么目的性的犯罪者会执着于伏玉,很可能是男童死而复生引起它的兴趣,也可能是伏玉目击了对它不利的东西——譬如真面目之类。
至于掌印,白芷毫无头绪,毕竟也没有六根指头或猫咪肉球之类易于辨认的特征,想查也没个方向。
那坠落的流星呢?
“传说中有个叫‘飞流十九凶’的神秘组织,以流星为号。”白芷表情有些复杂。
“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线索了。提供消息的耆老也说几十年没听有飞流十九凶的消息,只知似与真鹄山有些过节,百年前曾有闯山恶斗的传闻,双方死伤惨重,应有强横的实力。”
但观海天门有十八宗脉几百座道观,根本传销老鼠会,人多死得起。
飞流十九凶乍看牛逼哄哄,撞上血条怪,菁英死完就没了,下场就是沉寂百年,眼睁睁看着真鹄山蒸蒸日上,示范一把什么叫打不死的小强。
考虑到伏良泽的金主身份,若教梁盛时来调查飞流十九凶留记动机的话,他会从查账入手。
伏家必有某些利益,在伏良泽死后产生移转,将损及飞流十九凶的好处,才警告想出手的人别轻举妄动。
表面上是真鹄山金主的伏良泽,台面下居然支持天门的死对头?
不好说,然而利益流向的推理结论是不变的。
总之飞流十九凶于此时现身留记,为的正是维护利益,而且确定对方一定看得懂。
从顺序来看,警告的对象不是非离罪手,而是手掌印。
继续往下推,则手掌印的主人极有可能来自于真鹄山。
刀痕→快乐犯,模仿“非离罪手”,意在灭口;
掌印→自认为的既得利益者,警告前者别乱来;
流星→台面下的实质获益者,警告前者别乱来;
大概可以整理成这样。
理论上破解了流星的身份,就能推出掌印是谁,两者都与真鹄山脱不了关系。
伏良泽生前若有黑色小本本——aka密帐——的话,里头肯定有关于这两个家伙的线索,搞不好名字就大剌剌地写在“项目”那栏里。
但他不想让白芷去查金流,以免女郎引火上身,祸及野际园。等到了真鹄山,再伺机打听推敲,循线查访,总比白芷搅和进来强。
…
从野际园乘牛车往俗称“桐叶子渡”的翦桐津,光走陆路就得花一上午,毕竟走出伏家的幅员需要一小时,这样一想果然真鹄山还算“在附近”。
我是高估了东洲的交通工具,还是低估了便宜老爸的身家啊!
梁盛时忍不住苦笑。
他们在途经的市集吃了午饭,抵达渡口时已是午后。
真鹄山据说周遭全是河流,湿地沼泽遍布,芦苇丛生,过河处也特别多。
沿途的聚落大多以桥、渡口为中心,四向扩散;沿水路走,一定能找到吃饭歇脚买东西的地方,虽不到都市化的程度,肯定有乡下村镇的规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荒山野岭,再小条的路都有零星的行人经过,称得上络绎不绝。
即使如此,“越走人越少”的感觉梁盛时还是有的。
桐叶子渡在真鹄山的联外网络上是冷门点,天门之人选在这里交割,百分百是为了避人耳目。
但在会合之前,少爷的安全仍是伏家这边要负责的。学校肯派人来接已经十足礼遇了,到府收货是在糟践谁?人观海天门不要脸的么?
白芷四处奔走,除了打听流星记号的来历,也大撒币的弄来一帮护卫,明面上骑马环护牛车的有四位,算上扮成家丁脚夫的,大约有十余人之谱。
真正的野际园家丁由名叫强福的沉默汉子率领,他身高绝对有一百九,身板结实得像山岩,据说老爷生前十分信赖,到哪儿都带着强福。
梁盛时苏醒时,翠沅往外喊的就是他,殊不知当日强福随白芷外出拜访邻镇一位退休的镖师,商议引介护卫之事,整天都不在庄园内。
桐叶子渡口边上,只有两爿简陋的茶棚,无有摊商,码头破烂到泊不了船,舢舨都是拖上芦丛泥岸,翻过来晒太阳,两侧各有十来艘。
棚内摆得板桌八九张,清晨黄昏若有舟至,便直接在棚外卖鱼。
此际有人的桌子约莫占一半,两桌看似乡人闲嗑牙,一桌是名笠破袍陈、身形微佝的初老道人,其余不是卸柴搧风的樵夫,就是搁了半篓卖不出去的河鲜的钓客舟子,桌板上连茶盅都没翻起,伙计也懒得招呼,就是坐着歇腿的。
远处树荫下还有几人垂钓,这桐叶子渡口与其说悠闲,其实更多的是萧条。
野际园一行人来,棚下登时就不够坐了,茶棚伙计殷勤招待,白芷替护卫们要了茶水点心,让众人把余桌坐满,自己和翠沅在车里陪少爷,主仆仨尽量少抛头露面;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
原本也想过那名斜戴破笠的道人,会不会是青帝观派来的,但委实太不称头,难以相信是堂堂天门剑脉魁首的门下,亦未主动上前,不像是接头之人。
及至道人起身会帐,一枚一枚数着铜钱的吝啬模样更是毫无大派器度,扶桌一瘸一拐地走将出去,居然拖了条腿,一身酸腐的隔夜酒气,显然是来喝醒酒茶的,断不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道门名宿。
正当护卫们等得不耐,远处一叶扁舟撑来,未及近岸,两名高冠青袍、背悬长剑的青年道士已一前一后,飞上码头,直如鸢鸿下水,轻飘飘的身法瞧着如神仙一般,说不出的好看。
白芷掀开卷帘,二道眼睛一亮,趋前稽首。“贫道蓝仲子、白云霄有礼。敢问姑娘,车内坐的可是野际园少东家?”
“两位仙长请了。”白芷既未下车,连卷帘都未全起,淡然道:“敢问仙籍何寄,可有什么证明?”未认伏玉的身份,显然也有顾忌。
自称“蓝仲子”的青年道人也不生气,取出一枚玉牌,刻着大大的“青帝观”三字,卷起流苏捧交白芷。
“姑娘但瞧不妨。观主说了,既是百花镜庐的苏师妹引介,敝观无论如何也得卖这个面子,少东家若无意习武,学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方术也是好的。”
白芷翻来覆去检查玉牌,瞧不出什么端倪。
安排伏玉上山的那人女郎信得过,对方也确实说了会拜托代掌百花镜庐的苏静珂苏师姊出面,让少爷暂寄青帝观中,当个不用晨昏日课的记名弟子,视情况再看看要不要拜师,即使拜师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说帖对合,便能确定来者无误,不是歹人冒充。
正欲喊少爷下车拜见师兄,忽听一人冷哼道:“我走镖二十余载,虽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多年,昔日与青帝观的魏王存道长也有一面之缘。青帝观虽有个‘青’字,入室弟子的腰牌却是以羊脂白玉雕成,二位是哪来的西贝货,敢拿这玩意来现眼?”
说话的是众护卫中身份最高、年纪最长的老镖师,人称“铁狮子”黎弘远,待过镇海镖局的两湖支局,其后任职的东家虽越换越小、越换越僻,好歹也是以一介总镖头的身份退隐,如今在邻镇含饴弄孙,不问世事。
野际园爆出苦心岩三印以来,白芷是捧着银子都找不到人手,好不容易才说动退休的黎总镖头,这趟来的护卫全是其人脉,也是他提出让多数护卫扮成家丁的主意。
蓝仲子不慌不忙,请教了黎弘远的名号,连称久仰,从容道:“腰牌形制屡经修改,师叔祖那辈用的是白玉,我等所用是青玉,皆为本观所出。”
“原来如此。”
黎弘远点头,铿啷一声擎出单刀,左右见状各挺兵刃,散成大圈将二人围住,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趟子手。
“我既未见过魏道长,自也没有什么白玉腰牌,全是胡诌,你竟能顺着话头扯犊子,都不带脸红的。白姑娘,这俩混球是西贝货,少爷断不可交与他们。”白芷俏脸微变。
蓝仲子与白云霄交换眼色,按下师弟握拳之手,转头笑道:“黎总镖头,莫说江湖门派,寻常大户人家,又或署衙镖局,出入难道不需信物么?不是腰牌,便是名刺,所用不出玉木金石,玉中又只分青、白二色……便说巧合,其实也算不得真巧合,是也不是?”
黎弘远冷哼一声,虽未接口,明显有些动摇。
毕竟排列组合排一排就知道,这蓝仲子倒也不是信口开河,信物/材质的选项就那几个,蒙中的几率摆在那儿,委实不低。
观海天门在东海势力之大,不是区区乡下镖师惹得起,这两名道士是假的也就罢了,万一是真,便是大大得罪了青帝观,管叫黎弘远吃不完兜着走。
他一霎间的犹豫瞒不过弟子同僚的眼睛,几人不约而同垂落兵器,二道便于此时发难!
蓝仲子一背长剑头臂穿出,连剑带鞘,专打众人执兵之手,只听啪啪啪的连珠密响,继而铿啷啷一阵坠地声,镖师们的武器掉了一地。
几乎在同时,白云霄掠向牛车,踏辕掀帘,飕地穿入,在双姝的尖叫声中倏又自车后穿出,臂间已多了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满脸茫然,浑不知发生何事,却不是野际园的少主伏玉是谁?
“……少爷!”白芷、翠沅双双扑至,白云霄退了一步,见师兄以眼神示意,爽快松手放人。
翠沅紧紧将少爷抱在怀里,白芷回臂将她俩遮护在后,开口欲言,忽又无语,眼中的惊疑渐渐消褪,显然想到一处关键。
“我等若是歹人,白姑娘以为眼下该是何等景况?”蓝仲子好整以暇地负剑于后,代她说出了心思。
他若拔出青钢剑,这会儿已不会有活着的护卫镖师,至少没人保得住手,遑论白云霄进出牛车如无人之境,连双姝衣袂都未沾到一角,有心的话莫说少爷,三人尽都杀了,何须多言?
黎弘远回过神来,老脸微红,拾起单刀倒持拱手,低道:“天门神技,黎某甘拜下风。适才多有得罪,望二位道长海涵。”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说不出的落寞萧索。
“总镖头客气。我等携仪剑下山,便无动手的打算,同道间小小误会,无伤大雅,总镖头毋须介怀。”蓝仲子稽首还礼,尽显名门子弟的风范。
白芷更无怀疑,让翠沅放开少主,牵他的手道:“少爷,是时候啦。这两位道长以后便是你师兄,要好生听他们的话。过些时候,我们再去瞧你。”翠沅眼眶微红,忍着不让泪水滚出,嘱他保重身体,专心修习神仙方术云云,情意十分真切。
蓝、白二道各掖他一边臂膀,蓝仲子朗声道:“后会有期!”双双飞起,挟男童落于舟上。
这会儿船还未靠岸,船家反向一撑,悠悠退入芦苇丛中。
远山渐近,峦影渐浓,渡头诸人却越发淡去,终至消失在粼粼波光之间。
登岸不远,就是山道入口,三人一路蜿蜒拾级,蓝、白二道始终走在前头,既未交谈,也非一前一后夹着他,仿佛不怕男童逃跑。
想来是自负轻功,哪怕伏玉突然掉头狂奔,也跑不出两人纵身一跃飞上码头的距离,有甚好担心的?
这条山道破烂不堪,铺砖隳坏,只比兽径略好些,走了半天都没见人,似乎合情合理。
即使有得自现实肉体的压缩血条,梁盛时也走得有些喘,好不容易听见潺潺水声,离开步道,三步并两步跑到旁边一处凸崖,见崖外一线瀑布孤悬,下方黑呼呼的不知有多高,飞流拍打水面的声音很远,很难判断究竟是水量太少,抑或段差太高。
希望水潭够深。梁盛时心想。
还没喘过气来,二道已在身后几米处,来得无声无息。
蓝仲子笑顾师弟:“我就说少东家不是要逃跑。谁没事跑到这种绝地?”声音依旧动听,语气却出乎意料地轻佻,原本仙风道骨、面具一般的从容神态仿佛活了起来,看着就像随处可见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白云霄全无笑意,瘦脸在即将消逝的夕阳下益发青白。
这股本人毫无自觉的狠劲和戾气,让他想起了梁胜利。
想在道上混出头的人都有这种表情。
“我不喜欢这个小孩。他一点都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
蓝仲子哈哈大笑。
“对耶,我们一路加快,他却始终都能追上……少东家,敢情你是偷偷练过武的,只是平时深藏不露而已,来咱们真鹄山,莫非是想踢馆?”
青年道士的口吻莫名令他联想到癫狗大。
该是那种肆无忌惮、近乎愉悦犯的气质吧?
无序的混沌,难以预测的暴走初号机。
他直觉这人比面色阴沉、恶意直接无隐的白云霄更危险。
怪物。耳畔仿佛又响起许瀚洋那无机质的人工合成音。
梁盛时一屁股在崖畔坐下,背对瀑布,这样起码不用担心腹背受敌,挠了挠汗湿的发顶,“啧”的一声呲牙,满脸的意兴阑珊。
“杀人弃尸,前头至少有三处合适,你二位偏要往上走,就为了看我能不能跟得上?拜托,专业一点好吗?这么幼稚,将来出社会怎么办?
“还有你,白脸的……说的就是你,别东张西望。刚才在桐叶子渡口,你打算杀了所有人吧?遇到一点状况就想掀桌,你他妈小学生么?看看你师兄的表情管理多好,你连情绪管理都有问题,以为杀手这一行这么好混?”
就算一半以上的话听不懂,蓝仲子也明白他在说什么,神色倏凝,眦目挑眉,如面具般僵住的笑意倍显狰狞。
清越的“铿啷”长声余音未止,𫓽的一响,白云霄横剑当胸小退半步,却是被师兄拔剑一抽,打断了他和身扑前的取命剑式,错愕与愤怒几乎同时占据青瘦的脸庞。
“李怨麟,你发什么癫!”行动中不叫代号叫真名也是大忌喔,你个细狗。
“别急,听听他怎么说。”化名“蓝仲子”的李怨麟头也不回,长剑指地,眉飞色舞的狰狞笑容又更像兴奋得搓手手的癫狗一些,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怎么瞧出来的?我很好奇。”
“当然是腰牌。”
梁盛时百无聊赖地咂嘴,懒得再跟他废话,一键把仇恨值拉满。
“那是你们两个白痴自作主张吧?客户要知道你们这么天才,一早剁了你二位,免得丢人,以后在业界都不用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