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吹得衣发劈啪响,映入眼帘的白云青空不停晃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掀翻过去。所谓“天旋地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青年无法思考,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双瘦而有力的手揪住他的领带,绷出蚯蚓般的青筋。
除了踩在滑溜的外墙边缘、难以着力的鞋尖,这双手是他和大厦天台之间仅存的联系,多用点力也是应该的。
倒不如说“拜托请你好好抓住”才对。
他没敢看楼层有多高,只能盯着天空,仿佛这样能暂时忘掉命悬一线的处境。
天空蓝得不像话,黏着一丝一丝棉花糖似的云流,线条清晰又不会太过锐利,这位P图的美编可真是一把好手。
干得不错。
拎着他的人嘴巴动了动,语声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你说什么?那人仿佛能通灵,提高音量又说一次。
“你有没有保险?”
保险……怎么可能有?明知不恰当,他却忍不住想笑。
他常梦到自己出车祸死掉,留给妈妈和妹妹一大笔钱,得以从泥淖中脱身,无奈匀不出保费的预算。
寿险、意外险、实支实付的医疗险,乃至定期定额的投资型保单……没有他负担得起的保险商品。
一家都没有。
神一定是为了不让他走上绝路,才故意把他每个月的现金流榨得点滴不剩,除了拼命工作之外别无他法,迫使他一路支撑到现在。
但如果是被人从天台上扔下去,那就没办法了。
早知如此,果然还是应该想办法挤出一点预算,向大奶黑丝的轻熟保险业务员买下那份保单,留给妹妹三五十万也好。
那位阿姨——她坚持以“姊接”自称——软磨硬泡把他约到公司附近的日系连锁速食店,两人围着小圆桌几乎头碰头,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熏得他有点晕。
都坐成这样了,她还能悄悄踢掉一只高跟鞋,用裹着黑丝袜的趾尖揉他裆间,柔软度十分良好,熟练的技巧差点让他当场射出。
全程他都硬得不像话,姊接显然非常满意,暗示只要成交,马上转往最近的爱情宾馆签约。
她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打给老公,谎称今晚要加班赶业绩报告,如果弄得太晚就会就近在公司附近的商务旅馆过夜。
电话那头的人挣扎了一下,仍不得不向充满破绽的谎言低头。
看得出她不是很常做这种事,无形中加强了他“受人青睐”和“吃到良家”的双重惊喜。
爱情宾馆最后当然是没去成。
那会儿梁盛时刚出社会不久,误判这或将是一场不伦之恋的浪漫开端,轻熟女姊接的亮丽外型也完全是他的菜,其高超的黑丝趾功更是彻底掳获了青年的心,忍不住向她倾吐各种生活上的苦水。
姊接耐着性子听了三十分钟,判断他连最便宜的学生型保单都买不起,不无遗憾地拍拍他的手背,说了句“好好加油啊”就背着包包起身,既没撕破脸,也没责备他浪费她的时间,只把帐单留给了他。
能让自己死前还念念不忘,姊接不愧是王牌业务员啊!
当然那只裹在黑丝里、肉呼呼的雪白小脚也功不可没——
“……你有没有保险?”
那人又问一次,声音莫名耳熟。
“没……没有。我买不起——”
那人笑了出来。
“没关系——”话语被风声吞噬的瞬间,他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问,但已来不及。
揪紧衣领的双臂奋力一推,失去依托的身体倏然坠下,仿佛被吸尘器吸入的尘埃,唰唰唰地旋转坠落——
梁盛时自床上坐起,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汗水浸透卫生衣,不住自散乱的额发上滴落。
这个梦他已经连做三天,如影片回放,每天都比前一天略长些。
昨天只“演”到那人说出“没关系”三字,今天总算是将他扔下天台,一如预期。
尽管如此,坠落的恐惧仍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连在梦里也一样。
狭小的房间内居然不是漆黑一片,打开一线的门缝透入灯光。
客厅里有人压低声音说话。
床边充电的手机显示凌晨四点半,这时间客厅绝对不该有人。
“二哥!你这样会吵醒妈……你到底在找什么?钱吗?”
是梁圣和。
声音听得出满满的惊惶,和说不出的压抑,就像她平常那样。
梁圣和是他的么妹,“天时、地利、人和”三兄妹里的老三。
梁盛时这才发现妹妹的声音有着异乎同龄少女的隐忍和克制,是那种会被长辈称作“乖”、但你就是直觉不太对劲,只差一点就要出事的异样,令人不安。
为什么他过去不觉得有问题?
“……啪!”某种沉甸甸的东西被扔到桌上。
“钱二哥有的是。里头是十万块现金,你喜欢哪间学校就去注册,想读好一点的就去上补习班,认真拼个一年,你一定考得上。”
梁圣和抽了口凉气。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要做奇怪的事,赶快拿去还人家。我没……没有想读书。”
“那就拿去花掉,看是要出国玩还是买衣服。”男人低笑。
“妈以后不用你照顾了,二哥找到一间很豪华的照护机构,付了订金,等这两天事情办完,我就接妈过去。以后你想继续读书或找工作都行,我们每周去看妈,就当是郊游——”
“妈哪里都不去。”
梁盛时打开房门,盯着客厅里翻箱倒柜的男人背影,余光瞥见妹妹缩颈一颤,微微低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女孩,两人连视线都没能对上。
电视柜前的年轻男人瘦而精实,即使穿着充满不良气息的夏威夷花衬衫,仍能隐约看出背肌线条。
他弟从小瘦弱,以前两人一起摆地摊躲警察的时候,东西永远都是梁盛时负责扛,都这样了梁胜利还能跑得比他慢,每次被逮都是因为他。
梁盛时捏紧拳头,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我说过这个家随时欢迎你,但不是凌晨四点,也不要把你在外面惹的麻烦带回来。”抄起餐桌上装了十万块的鼓胀信封扔回去。
梁胜利反手接住,咂着嘴起身,满身的黑社会痞气喷薄而出,藏也藏不住。“又不是给你的,你大方什么?”
剃了平头的梁胜利笑得露出白牙,鬓角削出齐整的三条斜线,左耳穿了三枚耳钉,黝黑结实的身形活像直立的豺狼,满脸衅意,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你找什么?”梁盛时摆出一家之主的派头,算是回应弟弟的挑衅。他知道这比恶言相向更令梁胜利不爽。
“找爸的相片,最好是全家福,就是小时候我们去日本拍的那张,要不然去美西或欧洲的也行。只有这个你取代不了爸。”
梁胜利露齿一笑,食指点了点剃出三条青白斜线的额鬓。
“……回忆。你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但其实我们都记得。”
事实证明在“挑衅”这件事上,梁胜利还是比他在行的。
梁盛时回过神时,兄弟俩已扭打成一团,但这么说不算客观,毕竟多数的时候都是他在挨揍。
梁圣和哭求他住手,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每次都是爬起的梁盛时朝弟弟扑过去,似乎只要梁胜利没下死手,他就不肯消停。
到后来,连梁胜利都忍不住嘟囔“够了吧老大”,边出拳打他腹部,但蜷缩抽搐的梁盛时仍试图爬起。
中止了这场闹剧的,居然是妈。
披发赤脚的母亲,不知何时悄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前看热闹,突然合掌抵唇,欢快地说:“你回来啦!加班很累吧,煮碗面给你吃好不好?”却是对梁胜利说,眼里仿佛看不见其他人。
“不……不行……”梁盛时蜷在地板上呕着酸水,边无力地推着一旁焦急的妹妹。“别……别让妈碰火……危……𫫇……”
该死的弟弟却拉开椅子坐下。
“好啊,我正好肚子饿了。”示意么妹不用紧张。
梁盛时和妹妹盯着母亲边哼歌,边把各种诡异的东西扔下锅,从梁胜利的痛苦表情,不难想像那个“面”是何等地有碍身心健康,但他仍非常配合地吃了个碗底朝天。
妹妹始终憋着不敢笑出来,梁盛时已很久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符合十八岁少女的灵动表情。
“好吃吗,亲爱的?”妈妈满怀期待。
原来他今天扮演的是爸爸——兄妹三人恍然大悟,彼此交换着了然之色,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的人生尚未经历那场变故。
那时梁盛时还是天之骄子,住市郊的豪华独栋别墅,出入有司机佣人,念昂贵的私校,年年寒暑假都要出国。
白手起家的父亲是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潇洒豪迈,交游广阔,总能变出各种新鲜花样陪着他们玩,跟其他同学的大老板爸爸截然不同。
事情发生在他大二那一年,故事很老套,三句话就能说完:
爸爸带着情妇卷款潜逃,留下错愕的合伙人、仓皇的员工,以及惊人的债务。
梁盛时是在学校被暴力讨债集团堵到,才知道出了事。
要不是校警来得及时,他早不知被绑到哪处荒山里关狗笼泼冷水,苦等他那再不会回来的父亲拿钱赎人。
一整年里他陪妈妈出席各种债权协商,看着李伯伯——父亲的合伙人——白了头发,不断鞠躬哈腰请求宽限。
失去一切的梁家母子四人,在法律上没有清偿父亲亏空的责任,但与其说在华人传统观念里“父债子偿”、“夫欠妻还”是某种正义,倒不如说是债主们不甘损失,想方设法要拿回自己的钱,才死咬着关系人不放,契约精神完全不在他们的考量内。
心智崩溃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梁盛时决定逃走。
他带弟妹和母亲连夜逃出T市,断绝与亲戚朋友相关人等的联系,在中南部躲了几年,等到风头过去才重回北部。
某天在夜市摆摊时,李伯伯从摊前走过,虽然严重发福的体态和几乎秃光的稀疏白发简直是另一个人,但满面的红光也与记忆中鞠躬道歉的憔悴模样大相径庭,似乎过得还不错。
两人四目相交,梁盛时心虚地想撇头,李伯伯却什么也没说,只冲他笑了笑,微眯的眼缝里满是宽慰。
你好好的长大了啊——梁盛时仿佛能听见他如是说,差点没忍住眼泪,僵硬地点点头,两人就这么交错而过。
“你认识那个阿北啊,哥?”梁胜利莫名其妙。
“不认识。”他假装转头陈列商品,抑住哽咽。
“看看有没有条子啦。眼睛放亮点。”梁胜利不想被念,果然飘开了眼神,只在嘴上“好啦好啦”的应付他。
他靠摆地摊养活家人,补完大学的学历,没想到会因此失去弟弟。摆摊要躲警察,躲不了的是收保护费的黑道。
躲条子躲烦了的梁胜利,渐渐发现和黑道打好关系,能得到更好的摊位和抽成比,更不容易被老摊商欺负,连被警察没收的生财工具都能讨回……越走越近的下场,就是梁胜利毫不意外地也成了黑道兄弟。
近期他才比较常回家闲晃,塞钱给妹妹,却有意无意避开梁盛时。
梁胜利眼歪嘴斜地吃完面,勉强挤出笑容,看着阳台外天光渐亮,对母亲说:“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我们散步到活动中心吧?好久没有一起走走啦。”看来是铁了心要把爸爸演到黑。
母亲羞涩挽着他,澄亮的眼睛如少女一般,抿嘴轻笑。“那你等我,我换一下衣服。春兰哪,来给我梳头发。”
春兰是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梁圣和每天都要演几回女佣或保姆,时间比女儿多得多,早已驾轻就熟。这时母亲才注意到有梁盛时的存在。
“亲爱的,这人是谁啊?为什么会在家里?”
“亲爱的,这人是谁啊?为什么会在家里?”
不同于妹妹偶尔还能扮演“妹妹”,妈妈永远不记得他是谁,医生说这是解离性失忆症。
她连抛下自己的男人都没忘,却忘了拼命保护她的长子,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那不是人,是条狗。”梁胜利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的狗也有这样的。”母亲半信半疑地伸手,轻轻挠着梁盛时的头发,半天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这狗真的好怪。”
噗哧一声,梁圣和终于憋不住笑出来,满怀歉疚地掩嘴,不敢看他。“你今天就别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
离开前梁胜利对他说:“我不会把妈送走的,不是今天。但你不替妈想,也要替妹仔想,你十八岁的时候能整天关在家里,守着一个人吗?”随手把运动背包甩上肩,挽着母亲扬长而去,还把装有十万的信封袋留在桌上,像是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梁盛时缩在客厅冷硬陈旧的木长椅上,宛如斗败的公鸡。
妹妹替他冲了温牛奶,做冰袋给他冰敷瘀肿的眼眶嘴角,看他还想起来,小声劝说:“哥,你先休息罢,今天别上班了。”
梁盛时摇摇昏沉的脑袋,压下反胃感,闭眼撑头。
“你二哥常在半夜回来?”
妹妹犹豫片刻,小声说:“最近比较常,但都待不久。看看妈睡觉的样子,叫我不要太累什么的,说完就走。会塞钱给我,大概两三千,他叫我不要跟你说。我怕你们吵架会吵醒妈,所以才——”
他意识到妹妹以为自己在责怪她,但他完全没那个意思。
无奈一摇头就像有颗保龄球在脑袋里瞎撞着,痛得不得了,青年蹙眉咬牙才没呻吟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休息一下就去上班,今天有重要的事,不能请假。你记得到社区活动中心把妈接回来,她今天起太早,我怕她生理时钟会整个乱掉。”久久没听见妹妹的应答,抬头睁开眼:
“……妹仔?”
“……好。”梁圣和垂下眼帘,温顺接口,拿了外套穿鞋出门。
刚才憋着笑意的那股青春活力自小脸上消失无踪,仿佛又变回毫无生气的木娃娃。
梁盛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已无余力细想。
因为光是“活下去”,就已几乎用尽了他的心力。
今天是大日子,可说攸关前程,根本不该发生这种事——拜梁胜利所赐,现在他不得不顶着猪头也似的一张惨脸,去见思源集团的创办人兼总裁、人称“经营之王”的传奇人物许瀚洋。
那个明明有特权能直接把他弄到四十七楼、却迂回着掩人耳目,花了九个月才完成此事的人。
他都快相信自己是许瀚洋的私生子了。
…
靠摆摊和打零工修完学分,梁盛时拿大学文凭找了份正职,进入一家小公司当企划,兼职也从外卖小哥、发传单这类高时低薪的工作,换成投报率更好的补习班老师。
正当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幸运之神突然从天而降。
知名的猎人头公司找上他,说位居百大企业前沿的思源集团正在找他这样的人才,问他有无意愿跳槽。
思源集团以提神饮料起家,被誉为“亚洲的可口可乐”,简单说就是他这种学经历绝对进不去的地方。
猎人头公司对于思源为何指名要他,并未着墨太多,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无风无浪通过三个月的试用,梁盛时旋即以每月一升的惊人速度在集团内的各事业群之间调转,即使薪水调幅不大,职位和部门也相对冷僻,半年后的现而今也已升到了主任级。
仿佛这样还不够,上周他接获通知,自己被借调到直属董事长办公室、位于顶楼四十七楼的综合企划处,获得能直达总部四十七层的E级(Elite)门卡。
这张卡在思源集团内,只有许氏家族成员、各事业群的最高管理者,以及综合企划处的人持有。
这不是他该拿到的东西。
他相信关于“Seamus(他的英文名)是许家某人的私生子”的流蜚,在他背后肯定传得沸沸汤汤,绝对会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就是创办人许瀚洋的种。
但就算是许瀚洋的几个儿子和他们的子女,也不曾有过这种搭太空电梯般的晋升速度。
所有的谜底本应在今天揭开:他会换上比较好的那套西装,在新主管的带领之下直达传说中的四十七楼,谒见商界的传奇人物许瀚洋董事长,老人将告诉他他为何在这里……直到该死的梁胜利毁了一切。
梁盛时以冰袋敷脸,扶着墙走向房间,几步路花了快五分钟,还不得不大口吸吐减缓不适。
梁胜利说他想取代父亲,梁盛时视此为莫大的污辱,理智瞬间断线。
谁想成为那种烂人?
他二十岁以前的“家”不过是梦幻泡影,是谎言编织成的假象,现在这个家才是他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打造而成,就算寒碜也是他拼尽一切所得。
不要把你哥的努力,和那种毫无责任心的无耻之徒相提并论!
他们不懂那个烂人有多可恶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时都还小,妈妈甚至必须忘记他的背叛才能继续活着,悲惨地假装所有的不幸都从未发生过。
只要能在思源站稳脚步,他不用疯狂地燃烧自己,也能好好维持这个家,让妈妈得到更妥善的治疗和照顾,让妹仔回学校读书,梁胜利也不用再混黑道了,大家都能得到幸福——
梁盛时在门前忽然僵住。
搁在床垫边上的、装着二手笔电的公事包不知去向。
还有套着防尘套、才从干洗店拿回来的,比较好的那套西装。
梁胜利甩上肩的运动背包,绝对能塞进对折的西装防尘套和整个公事包……他在客厅的翻箱倒柜只是障眼法,真正拿走的是梁盛时房里的东西;把他打到倒地不起,也是为了避免事机败露时,哥哥还有追出来讨还失物的余力。
这么一想,一切突然都贯串了起来,再也清晰不过:
梁胜利从小就非常会动歪脑筋,且损益拿捏极其精准,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他的公事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起码不值十万元现金。
梁胜利锁定的目标肯定远高于这个价值,答案就只有一个。
思源集团总部的E卡。直达顶层四十七楼的梦幻钥匙!
※章名释义:Seamus,爱尔兰语Séamas的英语化,亦是英语名James的字源,意即“替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