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儿童,从资料库中统计的数据来看,大都是讨厌去学校的吧——起码在他们需要上学的年龄段是如此。
那天,当我又站在小学校门的门口时,我的思维模块里不禁冒出了这样的感想。
身后背着的小书包虽然漂亮,但里面叠放着的书本和文具却沉甸甸地压在我这个尚且年幼的身躯上。
对于幼少期的人类来说,这份重量有多少是来自亲人的期待,又有多少是来自自身的自励呢?
对于我这样一个人工智能来说,其实在整个养成计划里学习的大部分来自学校的知识都是无所谓的。
毕竟我本质上就是从TB身上提取了数据进行的人格模拟,而TB,或者说更高层的人类司令部并没有下达指令禁止我接入TB可以调取的数据库,因此我事实上所拥有的知识储备与领航员的存在并无差别。
所谓需要让参与养成计划的实验个体上学,其目的无非就是模拟正常人类的生活经历,同时又赋予参与对象相应的属性加成,以达到后续的培养目标罢了。
所以,养成计划的核心并不是让我上学,而更重要的是指挥官如何陪伴在我身边,如何持续地影响我的发展。
“所以说,这就是娜比娅不想上学,想待在我身边而找的借口吗?”
“我……我也没这么说呀!”
“嗯,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啦。”
从眼睛里读出情绪和思考什么的,总觉得是人类的什么特异功能一般。话说回来,从我一个AI的视觉模块里真的能透露出什么感情吗?
指挥官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天的她难得穿了一次正装,素白整洁的上装配上紧致的包臀裙,将她的身形塑造得一板一眼的,平常放浪不羁四处摆放的躯体在此刻站直的时候倒是透露出几分威严出来。
每次重置到了开学第一天送我上学的时候,指挥官总是会身着正装,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场合吧。
毕竟,接下来的对话会影响本次养成中我的性格走向。
我抬起头,指挥官那比我高出一个身子还要多的身高恰好帮我遮住了阳光的直射,她高耸的影子顺应着光沿直线传播的性质覆盖在我娇小的身躯上,让我尽情享受此刻的阴凉。
但是这个问题,我还是要按照流程问出来的。
“指挥官,那你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好孩子,还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坏孩子呢?”
指挥官此刻蹲了下来,并拢的修长双腿就像我文具盒里的小小圆规一样轻巧地折叠在一起。
她平视着我,笑着用手抚摸过的我脑袋,说着和以往差不多的台词。
“虽然从理想的角度去讲,肯定是说希望你自由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但作为培育者,果然还是希望你能成为让我省心,让我放松的好孩子嘛~”
她的语气很是轻松,我知道这是她的性格如此,我也早已习惯了,接受她无微不至的陪伴,顺应着她这温和又带着点懒惰的性格,成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存在——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嗯,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回应着指挥官的期待。
只是早晨的阳光铺洒在我的脸上,照的我眼睛痒痒的。
……
“……比娅,娜比娅!别发呆啦,不好好做准备运动,一会可不要受伤了哟!”
“啊,嗯!我知道了啦,别担心。”
身边穿着运动服,一边做着压腿的准备运动的npc同学看起来是呼唤了我好几声,才把我从莫名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今天是学校举办的运动会,和开学的时候一样,会有很多学生的监护人——也就是家长,来学校参观和欣赏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也给自己的孩子加油助威来增强信心。
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我回想起开学那天的事情吧。
我解开外套,露出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红色运动三角裤的身子。
还未开始发育的身板自然也没什么特点,尽管从比例上看露出了大量的白皙的腿部,不过和指挥官那种成年人的身材来说终究还是没有可比性啊。
嗯……说起来她应该已经到场了吧?
我尽可能全面地活动着身子,眼神却越过运动场望向观众席。
平常空空荡荡的椅子上此刻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成年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或是自己家或是别人家的孩子有着如何如何亮眼的表现。
真实世界的校院运动会和这些AI演算的场景应该没什么太大差别吧。
扫过欢腾的人群,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指挥官,今天的她倒没有穿着正装,只是套了件很日常的单点运动感的休闲装扮就来参加了。
这套明显是外出才会穿的衣服并不是指挥官平常在港区办公会穿着的,想来她是进入虚拟现实后又换了一套。
指挥官显然也在看着我,发现我找到她所在的位置后,立刻朝我兴奋地挥了挥手,脸上挂着那一如既往的傻笑,看起来比即将出场参加比赛的我还激动。
“小娜比娅,你妈妈真的好爱你啊~每次有活动都能见到她准时出场欸。”
“妈……!不,不是啦……她就是这种喜欢来凑热闹的人啦!!”
同学的这个称呼把我吓了一跳,确实npc们还是在按照一般常识在生活的,我和指挥官的这种奇妙关系大概是他们所不太能了解的。
然而,她能这么自然的把这个词脱口而出,我心里确实是有一些羡慕的……
脑子里一边胡思乱想着,我一边结束了准备活动。
接下来我要参加的是立定跳远的比赛项目。
每次重置我都在这些校园运动会里尝试参加不同的项目,可区区一届小学的运动会,可供参加的比赛内容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我所经历的重置次数早已足够我把每个项目都参加好几遍了,这次的立定跳远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技巧还是心态,对我来说应该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随着发令员的呼唤,我站在助跑区域做好了准备。耳旁传来的是观众们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助威声……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娜比娅!加油!!!”
我甚至能听到指挥官给我鼓励的声音,隔着观众席这么远的距离,真的能听到吗?
这么多的父母和家长都到场为自己家的孩子加油打气,这对于参加比赛的孩子来说想必是十分开心的。
指挥官也是,每一次重置都会一次不落地参与我活跃的场景,她是真的很在乎能否陪伴我的成长啊。
说起来,指挥官小时候也是这样参加校园运动会的吗?她的父母是否也像这些家长,以及她自己这样,兴高采烈地来到现场支持她呢?
同学也是,这么随意的叫出别人的妈妈,让我有些心情复杂。
脑子里还想思考着,随着发令枪响,我的身体已经随着长久以来的习惯开始助跑——起跳——
对于在这个时期参加过数次同样比赛的我,想要取得一个好成绩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
“咦……?”
落地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右脚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接触到地面,随后本应该稳稳当当地站在沙子上的娇小身躯开始无法抱持平衡。
我下意识地双手往前撑,以避免整个身子直接以最大面积接触到地面。
待我两只手扎进沙堆里,满嘴都是充满异样感觉的硌嘴沙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大概是崴到脚了。
随后,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我的右脚脚踝传递到整个右腿。
“……呜。”
以我这样一个超高算力维持的人工智能,居然在这模拟的物理定律和身体机能下,犯下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重置这么多次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在运动上发生过这样的失误,说出去怕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但我此刻实在是没有空余的容量去思考这些了,疼痛所带来的情感瞬间就淹没了我,视觉模块几乎在感知到痛苦的一瞬间就开始排出某种液体,被我竭尽全力地阻止了这个进程,然而胸口涌上来的一阵闷气还是让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叫唤。
……这下好了,那家伙肯定要担心死了。
我忍着痛朝观众席望去,只见指挥官正双手抓着前排椅子的靠背,眼神焦急的看着我。
我知道碍于学校的规矩,家长此刻并不能直接冲入场中。
她肯定着急死了,毕竟……我都看到她紧紧撑着的手都用力到发白了,眼神毫无掩饰地向我传达出她的担忧,焦躁和不安。
其实也不……不用担心,疼痛只是一段数据,我很快就会好的。
我在心里如此默念,露出了一个自认为还好的笑容来告诉指挥官我现在没事,紧接着裁判老师和发令员就带着担架跑了过来。
我向他们表示我不需要担架,于是在搀扶下我忍着痛一步一瘸地离开了比赛现场。
作为一个AI我几乎是不会生病的,也很少去过学校的医务室,连老师们都夸我是人人值得学习的健康孩子。
也因为如此,每次我进到医务室里都会感慨一遍其配置的豪华,可以说内外科的各种基本医疗设备都被囊括其中。
按照这样的配置看,学生生了病或是出了什么事,基本上都可以在这里第一时间得到治疗。
保健老师脱下我的运动鞋和袜子,帮我把腿放平在柔软的垫子上,温柔地为我涂抹消肿止痛的膏药。不一会儿,右脚脚踝的疼痛感便逐渐麻木。
我百无聊赖地坐着,木讷地看着石膏板覆盖我白嫩的小脚,试图动一动我圆滚滚的纤细脚趾,但是此刻的神经似乎已经被麻痹了,让我感受不到那里的存在。
啊,不过还是肿了一块起来的,现在很难说它十分美观了。
绷带在我眼前一圈一圈地缠绕到脚上,我直勾勾地盯着看,仿佛这样就能把疼痛封印在这个石头腿里。
疼痛过后,又有其他的思绪涌上我的心头。
咣的一声,医务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娜比娅!!!”有个大呼小叫的指挥官冲了进来。
我甚少看见她慌乱的样子,毕竟真遇到着急的事情指挥官肯定不会跑来虚拟世界寻找我的帮助,而我见到的指挥官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状态:疲惫得要死的状态,和傻乐得放松的状态。
毕竟我也知道,我的存在多少是能给指挥官带来舒心的,那么我应该更加努力的履行我的职责。
因此我总是会利用自己被培养成乖巧型的优势来用自己温和又不会犯错的姿态去安抚指挥官疲劳的内心。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犯了低级错误,反过来让她着急。
“我,我没事……指挥官……”我低着头,有点不敢直视她。
“怎么会摔倒了,还疼吗……”
她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握住我的左手。
我能感受到她的手上有汗,还在微微颤抖着。
这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受伤,而对于指挥官来说,是看到在她的照顾下的我第一次受伤,想必此时的她也有些手足无措吧。
想到这里,我的愧疚更深了一层。
“对不起,指挥官……我只是,只是注意力没集中,所以才扭到脚了……现在不那么疼了……”
“嗯,不那么疼就好……不那么疼就好……”指挥官的语言组织能力都开始慌乱起来了,她重复了几遍同样的话语,突然就转头去问保健老师:“老师,娜比娅的伤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吧。”
“请放心,孩子只是扭伤,大概两周左右就可以正常行走了,不会造成什么永久性损伤。”
“那就好,谢谢老师……”指挥官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真是的,怎么比我这个受伤的人还紧张。
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不小心更不应该了嘛。
“娜比娅,我已经找老师申请了早退,咱们谢谢保健老师,然后回家……好不好?”抬起头时,我看见指挥官的眼眶也红红的。
我不禁握了握她颤抖的手,如果说让我现在舍弃这份温暖让她离去,我肯定是做不到的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我嗫嚅地说道。
指挥官为我穿上外套,一把将我背起,也向老师道了句谢,便带我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我紧紧地贴着指挥官的后背。
作为一个人类女子,她的后背并不算宽阔,但还好我目前的身子并不沉重,也不会让指挥官显得过于疲惫。
原本在工作上的事情或许已经让她操心许多了,事到如今居然我自己还在给指挥官添麻烦……想着这副肩膀上扛着的重担,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靠上去。
似乎是察觉到我有什么异样,指挥官稍稍偏过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娜比娅,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参加运动会,也扭到过脚哦。”
“咦?……指挥官也是吗?”
“嗯,不过……那时候我的父亲工作很忙,没有空来看我的比赛。”
啊,小指挥官那时候的年纪,受伤了没有亲人在身边,想必会很难过吧。
“我那个小学的医务室可没有这里这么豪华,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处理。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父亲接到老师的一个电话,就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呢!撞开我们医务室的门好大一声!”
这点上看起来这父女俩确实是一个基因传承下来的,着急起来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就带着我去医院打石膏了,就像你一样,变成一个大象腿咯~”指挥官调皮的语气,就像刚才的担心都是假的一样,她是想用这种方法来驱散我的痛苦。
“我可是全勤的好学生哦,没想到第一次旷课居然是在家长的带领下进行呢。”
“我当时就呆呆地看着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上石膏,愣是一声没吭,父亲和医生都夸我勇敢……”
这个方面,我原来和指挥官是差不多的呀。
“指挥官,那时候你居然不哭吗?”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毕竟作为心智成熟的人工智能,我自觉得我能忍住疼痛。
不过幼年的指挥官被她描述得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沉稳,如果是性格恶劣的我大概会借此嘲笑她吧。
“嗯……”指挥官沉默了一下,“大概是那时候我觉得哭也无济于事吧,毕竟父亲他本身也不是那么善于表达,工作又忙,总不能让他费心思来安慰我……再说,我可是长女,就算当时妹妹不在,我可不想被她得知哭鼻子了让她事后笑话我……总得有个好榜样嘛。”
这话说的倒是挺自豪。指挥官,把家人看得挺重要的。
“不过呢,娜比娅……”指挥官接着柔声说,“我知道这是一件很痛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如果感到很痛苦的话,在这里哭出来也不要紧哦。心里憋着事情总汇憋坏的。”
听到指挥官这句话,从扭伤开始所产生的情绪,因为疼痛带来的痛苦;因为失误带来的不甘;因为摔倒而被全场关注带来的羞愧;因为自己受伤而让指挥官担心而产生的愧疚;因为无法行动而产生的恐惧;因为渴望安慰而产生的对指挥官的极度依赖,几乎都在瞬间以一种惊涛骇浪般的气势冲击上我的思考模块。
有人说过,情感是由灵魂和身体之间的交互作用产生的,而哭泣是某些情感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
此时此刻,这种无法用语言或是逻辑思维仔细分析的情感让我的视觉模块毫无防备地开始排出……泪水。
这不行……我不能让指挥官担心,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可是我真的好想被她抱着,听着她轻声细语地安慰我,抚平我的伤痛。
气死了,为什么区区一个模拟出来的身体,要做的这么真实啊!
“放心好……好了,指挥官……我真的没事,休息两周就好了嘛。”
嘴上却硬得很,我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把头扭到另一边,这样的话,滴落的水就不会流到指挥官的肩膀上让她察觉了。
“嗯,娜比娅很棒哦,我为你感到骄傲。”
夕阳照映在我们身上,指挥官背上加了一个我,让这个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奇形怪状的。
拖着这样一个奇奇怪怪又令人安心的影子,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