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我要回家……回家……你放开我,放了我——”
“痛——”
“哥——嫂嫂——呜呜——”
“好痛——”
昏暗静谧的房间,她瑟缩在一团被子里,双眉紧蹙,两臂乱挥,额上密密的一层细汗擦掉又出,擦掉又出。
有人轻叹,伸出温暖臂膀紧紧地拥住她。
“啊,痛——不,不要——”
她挣扎愈烈。
“不要,不要你。呜呜——不要你……”
臂膀抱得更紧,鸷猛的双唇稳稳印上。
“不——鸣柳,带我走,柱子哥——”
温暖的臂膀离开。
她哭喊着,她在梦里什么也不晓得,只知道要离开这里离开他。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
春花烂漫,春光明媚,郁郁葱葱的树木间,扎着两个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在林间小径,她背后的小箩筐里是刚摘采的荠菜、蘑菇和零零散散的几朵红花,手上还捏着两只尚有余温的野山鸡蛋。
“快到家了!”小姑娘拍拍瘪下去的肚子,“有点饿了哪!不知嫂嫂烧了什么好吃的。等下可以吃荠菜蘑菇蛋花汤哦……”想到今天勇掏山鸡窝的创举,她甜甜地笑起来。
出了山林就是小姑娘的家,小姑娘叫作李小蝉。
她的父亲身前是这个小山庄上唯一的教书先生,数年前出庄采购,碰上兵败的乱军,莫名其妙地死在乱箭下。
当时小蝉只得十岁,母亲早逝,父亲妄死,孤苦伶仃一个小女娃,甚是可怜,幸得庄上的李大山夫妇把她收留下。
李大山是小蝉父亲的学生,一直尊敬教人识字念书的李老先生,他和老婆小凤一商量就把小蝉留下,当作亲生妹妹看待,有饭一起吃有粥一起喝,一晃便过去五年。
小蝉远远往家里眺去,“咦,怎么还没有生烟呢?”
她轻轻推开李家小院的草门,听到屋里有顾家嬷嬷的尖鸭嗓声音,便停下来听个究竟。
李家的堂屋里,李大山和小凤盘坐在篾竹编的草席上,顾大嬷嬷坐在对面,正唾沫横飞进行劝说大战。
“我说大山啊,你们夫妇怎么都对得起李夫子了,你看把小蝉那丫头照料得多水灵哟!亲生大哥都不见得有这么好。”
“嘿嘿!”大山憨笑。
“小凤你又怀上了吧,这是第三个了吧?”
小凤摸摸腆出的肚子,笑着点点头。
“你们不容易啊!小蝉有十六了吧,也该找个婆家了。我也不说废话,我这手上就有户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富贵人家,他们家少爷正托人说媒,你看──”
“顾婶子,小蝉可是认字的斯文人,我们虽然穷些,也决不能让她作小。”李大山斩钉截铁。
“哟!这是哪门子话啊,我也是瞧着小蝉长大的,能作践她么?我说的可不是作小,是正房!”
温厚的小凤很奇怪:“大户人家干啥找我们作正房?”
“唉,就这事。”顾大嬷嬷咂着嘴沉吟半晌,“也不瞒你们,我说的就是这山里头的颜家。”
“啊?”李家夫妇惊叹。“那个、那个颜家么?”
“那还用说?”顾嬷嬷甩个大白眼。
“事情是这样,颜家的一个小少爷,十五了,命里缺火,相命的说一定要在清明前找条小火龙旺他,不然就大难临头。你说一时间哪去找个属龙的命里带火的女娃儿呀?!颜家可是出了重金,方圆几百里干老婆子这行的都在找哪!”
怪不得顾嬷嬷找到李家了,小蝉出生时,庄东头就起火,几百年的槐树林全被烧光,大伙都说她命里带火。而且她又恰恰是属龙!
“你们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儿?颜家的聘礼那是成山成海,到时候,我老婆子还要沾你们的光,你们可别忘了咱!”
“顾家婶子,这事没什么别的蹊跷罢?你可要说掏心话,我李大山不图钱。”
“呸你个猪头,我们顾家从我姥姥的姥姥那辈起就做这行,你老爹和老娘还是我娘说的亲,顾家可是坑过庄子里的人?”
李家夫妇想想也是,对望望说:“这是大事,总还得斟酌斟酌。”
“唉哟,多少人挤破头想做颜家的少奶奶!火烧眉毛了,你们还真……真什么个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可,可总得问问小蝉自个的意思才行。”小凤嗫嚅。
顾嬷嬷还想说,“吱呀”一声门响,小蝉进了屋。
三个大人齐齐望着她,小蝉说:“哥哥,嫂子,顾嬷嬷,我嫁!”
“小蝉──”
李大山刚张口,顾大嬷嬷一张老脸笑得全皱起来:“还是我们小蝉懂事理,就是嘛,你顾嬷嬷还能损你?”
“这事儿就这么敲定,小蝉你准备准备,明儿个嬷嬷就带你进山去颜家。”
饭桌上,李大山夫妇和小蝉都一语不发。
大毛、二毛望着爹娘和姑姑,心里奇怪:“姑姑要嫁给最有钱的人家了,为什么都会不高兴?”
小蝉往大毛二毛的碗里夹菜:“喂,这可是我从野山鸡窝里偷拿出来的,很鲜哦,尝尝看。”
二毛问小蝉:“姑姑,你嫁到有钱人家后,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们哪?”
小蝉眼睛红红:“怎么,姑姑还没有嫁出去,你们就不想我回来了啊?”
“哪里嘛!姑姑要经常回来,帮大毛和二毛带肉肉,带很多很多肉肉回来,好吗?”
李大山沉哼一声,两个小鬼缩缩肩不敢再说话。
“小蝉,大哥虽然没本事让你风风光光嫁人,但是也不会贪图富贵把你胡乱嫁出去。颜家是有钱,可大户人家规矩多,看不起咱穷人,你要想清楚啊!”
小蝉点点头。
“小蝉!”小凤欲言又止,“唉,小蝉,隔壁家柱子对你也是……”
“嫂子!”小蝉望着嫂嫂,眼里流露哀恳。
她已经下定决心嫁到那未知的颜家。
哥哥嫂子又要添娃娃了,可家里常常穷得锅都揭不开。
大毛二毛也都大了,要去学堂念书,邻村的教书先生收钱特别多。
自己和他们非亲非故,不是他们收留,怕早已流落烟花或是尸埋荒野,这天大的恩德岂能不报。
而……柱子哥志比鸿鹄,心心念念想着出去闯荡江湖,自己可不能拖累他。
再说,嫁到颜家也许根本就很好呢?不是都说颜家是一直做善事的么。
自己能为哥哥嫂嫂和这个家做的事也就这些了,多拿些聘礼,让全家过上好日子,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第二天,小蝉五更就起来梳妆打扮。
小凤嫂拿出做姑娘时最漂亮的衣服给她穿上,又替她细细抹上水粉和胭脂,再把长长的头发挽成两个丫鬟,戴上家里唯一的一朵珠花。
对着铜镜里明艳照人的小美女,凤嫂笑得眼眯眯:“我们小蝉可真是大美人哟,不知道谁有福气娶了去哪!”一边笑一边又悄悄抹去眼角的眼泪。
小蝉抓住嫂嫂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粗糙,是干惯农活家务布满老茧的手。
“小蝉,去颜家可要处处小心,听说他们家的二夫人还是前朝的郡主,规矩大着哪!”
“嗯!”
“他们若果要欺负人你就回来,哥哥嫂嫂在家等着你。”
“我知道了,嫂嫂!”怕把化好的妆弄糊,小蝉苦苦忍住盈眶的泪水,紧紧抱住瘦小的小凤。
天刚刚亮,顾大嬷嬷就领着个小轿子等在李家门口。
小蝉从来都没坐过轿子,坐在里面晃来晃去直犯晕想吐。
顾嬷嬷掀开轿边的帘子,瞅见她一脸苍白,咯咯直笑,连说她没见识,但还是吆喝着轿夫再放稳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轿子突然被人拦下来,是颜家的人。他们说要换由颜家的人抬轿子,而且顾嬷嬷也不能跟去。
顾嬷嬷一听就急了,尖声喊:“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可是我带来的丫头,你们半途杀出来把她给抬走,我怎去和她家里人交代?”
颜家的人睬都不睬她,只听得一人说:“你个婆子不就怕少了你的钱,放一百个心,夫人早放话了,无论成不成事都有重赏!”
顾家嬷嬷骂骂咧咧走人,小蝉心里可急了,这下只剩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哪?一时间心乱如麻,小手里竟握出一把冷汗。
一行人走了很久很久,经过溪流爬过山,沿路上还对些莫名其妙的暗语。
什么“高山流水”对“阳春白雪”,什么“轻舟已过万重山”对“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蝉暗暗咋舌,大户人家果然不同,戒备防范都到了这份上!
近晌午时,总算到了颜家。小蝉从轿子里下来,头重脚轻,轿外亮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哇,颜家的屋子好大哦!”小蝉的眼力恢复过来就惊叹。
“墙上还刻着漂亮的鸟儿、鱼儿和老虎、豹子,院子里头还有池塘、小桥和各种各样的花耶!”
到颜家来的“小火龙”并不止小蝉一个,等在大屋子前面的还有三个姑娘,长得都很标致,插在头上的都是金钗玉簪,身上穿的也是织锦绸缎,相形之下小蝉显得愈加寒酸。
这时突然来了两个家仆打扮的小童,在大屋的门上挂起轻轻薄纱,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纱帘后面影影绰绰,只隐约看见坐着两个妇人,妇人旁边各站着一个小丫鬟。安顿好后,左边的丫鬟就开始对四个姑娘发问。
问题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轰得小蝉心惊肉跳,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三个人的回答了。
等回答完问题,四个姑娘便由丫鬟领到别处歇息。
帘子后面坐着的是颜家的大夫人裴氏和二夫人李氏。
裴氏年约五十,端庄娴雅,面目慈祥。李氏梳着时下流行的堕马髻,面如白瓷,眉目如画,只眼角有些细纹泄漏她的年龄。
李氏举手轻咳,微皱眉说:“姐姐,就这四个了吗?”她神态天真举止优雅,一派大家风范。
“仓促之下能找到这许多已是难为他们了。”裴氏说。
“可这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好配得上森儿呢?”
“也是没奈何,再晚森儿怕就熬不过去了!如今就指望小火龙真能冲喜冲掉森儿的病魔恶煞,至于是哪家哪户也管不得了!”
“姐姐说的是,那我们选哪个?”李氏瞅瞅屋外四个小姑娘,心里暗忖:“全是不上台面的货色,尤以那个戴着个褪色珠花、木头木脑的为最,要是让她进了门,天哪!”
“就是那个李小蝉罢!”裴氏沉吟。“看她模样老实,还算有些灵气。”
“嗯,我听大姐的。大姐选的定是好的。”李氏轻按心口应道。
“唉,就怕你三叔回来不满啊!”
“森儿可是他的骨肉,他一去经年不闻不问,反是我们做婶母的操心劳神他还有甚好说?!”
“但愿吧!”
两人轻描淡写间便定下了小蝉的终生。
第二日,颜家通知李大山夫妇,说再过三天,就让小蝉和颜家少爷拜堂成亲。这三天里小蝉也不回去了,因为她要尽量多学些颜家的规矩礼仪。
直到拜堂的前夜,大山和小凤才被轿子抬到颜家。两夫妇也被颜家的大屋子大气派给吓懵了,等见到贵气十足的两位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夫人们说,小蝉的未来夫婿还在回家的途中,明儿个才能赶回,李家夫妻连连称是。
入了夜,睡在颜家客房暖暖软软的被褥上,大山对老婆说:“看来我们小蝉还是好福气,两位婆婆都是良善人,一点也没有惯常富人家的嘴脸,这下总算是对得起故去的李先生了。”
“嗯!特别是李夫人,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仙女哪!”
三天里,小蝉也忙得晕头转向。
夫人把身边伺候着的鸣柳安排给她做贴身丫鬟,鸣柳明里不说,暗地里当然不服:“就凭着‘小火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竟做了十四少奶!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
不过,她又暗暗庆幸,亏得没轮着她做什么火龙。
十四少爷颜郁森自小就是病罐子,连四姑奶都救不过来,多半是活不成的,那丫头嫁过来等如是做一辈子的寡妇,倒也可怜!
小蝉本本分分地照着鸣柳说的规矩做,走路不能有声音,吃饭不能有声音,讲话要轻声细调,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手不能乱放,手帕平时要别在衣襟上,喝茶要轻轻抿,睡觉前还要穿专门的睡袍……
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她才能好好歇口气:“原来做有钱人是这么累的啊!”刚想偷偷想想未来夫婿的长相面目,却已抵不住瞌睡虫,沉沉睡去。
拜堂成亲的那天,小蝉抱着嫂嫂哭得肝肠寸断,直到鸣柳不耐烦地提醒吉时将至,才收住声。
凤冠霞帔的小蝉更显出脱俗的美丽。亮晶晶的眼睛,红嫣嫣的脸蛋,樱桃般的嘴儿,即算是李氏也暗暗惊诧。
只是此刻,小新娘怎也没料到和她拜堂成亲的人并不是她这条小火龙要去救的夫婿,真正的新郎官正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
锣鼓喧天,她被送进洞房。
房间里昏暗郁闷,一股浓浓的药味,红红的喜床上躺着一个比大毛还看小的病恹恹的男孩儿,苍白削瘦,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还不停地咳嗽。
他昏黄的眼睛略略瞥向她,示意她过去。
他定定地看着美丽的小妻子,十六岁的她比他还大一岁,脸上有他最喜欢的红润。
他伸手握住她的,轻轻说:“我会好起来。”
小蝉用力点头,她想:“娘亲死了,爹爹死了,老天爷不会让他再死掉,他一定不会死!”
或者真有火龙救夫这一说,成亲后,颜郁森竟慢慢好了起来,从能起床走两步到能绕着颜家走一大圈,再到能带着小蝉出去吹吹山风。
颜家上下既高兴又惊奇,特别是裴氏,简直当小蝉是块宝,直夸她是颜家的福星。
小蝉心里也高兴。
她并没有因为颜家瞒着郁森的病就心怀怨恨,她一直想,哥哥嫂嫂拿了人家那么多聘礼,她却不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总是说不过去。
如今,郁森活过来了,她的不安也就没有了,真是打心眼里开心。
郁森也只是个怕生的孩子,对她极好,每天都和她有说不完的话。慢慢地,小蝉也对颜家有了了解。
原来颜家本来是中原的望族,后来北方战乱频频,才避到这僻静的大别山来。
颜家有两房,二房人丁单薄,只剩下一个女儿,前些年也嫁出去了。
长房就是郁森这一房,有大伯、二伯、郁森爹爹、四姑和五叔。
大伯早年就去世,二伯又是文弱书生什么也不懂,所以家里的事业全是公公在管。
大伯的正房夫人裴氏和二伯的正房夫人李氏都系出身名门大阀的大家闺秀,李氏还是前朝的郡主。
郁森这一代兄弟姐妹更多,排的是“郁”字辈。
颜家很奇怪,把女孩子也加到排行里,郁森排行十四,上面有郁显、郁秋、郁岚……七个兄长和郁秀、郁萝、郁琳……六个姐姐。
下面有同父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可是,问起郁森的父亲和同父的弟妹,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小蝉有时想:“郁森的爹爹好奇怪,哪有儿子结婚父亲不露面,儿子快病死父亲不来瞧瞧的道理呢?而且,而且郁森总是有娘亲的罢,也从不见提起!”
她也有问过鸣柳,鸣柳一本正经:“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三老爷是没有正房夫人的。在这里少说三老爷的事。”
鸣柳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怎么回事呢?算了算了,只要郁森活得好好的,然后再能为他生个宝宝,别的事我才不管呢。
想到生孩子,小蝉不禁脸红,自从和郁森圆过房后,大夫人就天天差人来探她,还隔三叉五地送补品。
真的会怀上孩子吗?
这天,小蝉坐在屋里做些针线,鸣柳在一边瞧着,冷不丁就笑两下:“少奶奶你绣得可真好看!”
小蝉恨恨地盯她,嘟起嘴,心里骂着:“不好看就不好看嘛!干什么阴阳怪气的?”
她的娘亲死得早,爹爹在世时就只管让她识字念书,也没人教她针线。
到了哥哥嫂嫂家里,要干农活做家务,做针线只限于补补旧衣服,哪有闲工夫去绣花!
突然,大夫人房里的紫莺冲进来:“森少爷,森少爷,三老爷回来了!三老爷回来了!”
躺在床上假寐的郁森马上撑着下床,小蝉忙过去搀着他:“你当心,别着急!”
郁森苍白的脸泛起红晕,他这阵子受了些风寒,一直卧床静养。“别拦着我,我要去见他。别拦着我!”
“没拦着你,我陪你一起去还不行吗?”小蝉从没见过他这样着急,即使刚成婚时病得很重,他也只是在床上叹叹气。
“真可怜,他肯定好久没见到爹爹了。”小蝉想起自己死去的爹,不禁怜惜起病弱的小丈夫。
她小心翼翼将丈夫搀到颜家最大的院落“和风苑”,这是全族议事的地方。
郁森难掩激动,握住小蝉的手湿黏黏全是汗。
“和风苑”里咆哮声如雷般轰鸣。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这么大的事,能儿戏吗?”
“火龙?亏得你们还是名门之后,竟信这些个鬼神胡话!”
小蝉被屋里的吼声吓得一愣一愣:“天哪,这就是不露面的公公吗?好凶哦!”郁森的手微微发颤,将小蝉握得阵阵发疼。
裴氏温和的声音响起:“三叔,是不是做嫂子的都不在你眼里了?我们也是为了森儿。虽说神鬼胡话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自打成了亲森儿不是一日日好起来了么!”
“好起来了?”
“你也该去探探他,这孩子嘴里不说心里念着你哪!”
“哼!哼!不见也罢!”
屋子里一片死静。
小蝉望望丈夫,见他惨白的脸上青筋直暴,心中忿忿不平:“为什么啊?难道这不是他亲生的骨肉吗?天下怎有这样狠心的爹爹。”
半晌,李氏的声音又响起:“你何必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千错万错也是那个贱人的错──”
“住嘴!”
李氏的声音被生生打断,想见她的脸有多难看,她带着哭腔说:“我还是你二嫂,你你……”裴氏也动了气:“老三,这是你不对!”
“我们也是好心……”
“儿子都成亲了,你也要去瞧瞧新媳妇啊!”
……
“你们说完了吗?”三老爷的声音冷冰冰,“颜信,我累了,送大太太二太太回去。”
郁森扯扯小蝉,示意离开。
回去的路上,郁森瘦小的身躯簌簌发抖,小蝉鼻子一阵阵发酸,紧紧拥住只有一把骨头的小丈夫,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眼泪从他凹陷的眼眶滑下腮畔,他埋在小蝉温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一直不要我,一直不要我!呜呜──你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小蝉轻轻抚着他的背,生平第一次恨起一个人。
“你不能死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路上经过的仆人都看着他们,郁森渐渐止住哭泣,原本浑浊的眼睛却愈见无神。
晚上,小蝉安顿困乏的丈夫睡下,跑到院子里继续绣花。
她正在绣一块手绢,图案是最简单的鸳鸯戏水。
针密密地刺向鸳鸯的身体,好似正刺着那个狠心的人:“看你狠,看你狠!”
鸣柳走过来,见她这么绣花,也不由得好笑。“少奶奶,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好不?”
小蝉奇怪:“今儿个怎么和我这么好?”
鸣柳看看单纯的小蝉,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讨厌这个乡下姑娘。
森少爷是比过去好多了,可谁知他还能撑多久?
四姑奶奶说少爷绝活不过十六。
现下大太太那么急着要少奶奶怀个孩子,不就想让她以后能守住寡吗?
“鸣柳,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讲吗?”
“少奶奶,你没怀上孩子吧?”
“啊?”小蝉一听脸就红了,“你,你怎么这么问话啊!”
“我说,你还是不要怀上的好!”
“为什么?”小蝉扯着鸣柳的袖子,鸣柳却再不说话。
小蝉心里嘀咕:“真是颠三倒四,卖什么关子,说了一半儿又不说的。哼!”
山里天气冷,虽然是夏天,到夜里起了风还会冷得打哆嗦。小蝉和鸣柳沿着颜家的内河往回走。
蓦地,鸣柳拉住小蝉。
“怎么了?”小蝉刚问出口,就远远瞥见河那边走近一个人。
映着月光,那是个很高很魁伟的男人,穿着深色宽大的衣袍,浓密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夜风簌簌吹过,头发飞扬衣袂轻飘。
这原本该是幅好看的画,却说不出的诡秘。
人越来越近,小蝉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男人停下脚步,直直往她这边瞧。她的眼睛还来不及闪开,就已经和他的对上。
幽黑、深不见底的眼睛射出阴郁犀利的光,刹那间穿透她的身体和魂魄。她连他的脸都没顾得看,只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昏。
“谁?”男人低沉地问。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今天听到的那个……
小蝉呆呆地站着,鸣柳低头就跪:“回三老爷,这是刚进门的十四少奶奶,不懂规矩。”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下,再盯住小蝉看了看,一声不吭就往前行去。
好半晌,小蝉讷讷问:“这个就是郁森的爹爹?”
鸣柳没好气:“是你公公。”
“他一直这么古怪的么?”
“你小心说话!”鸣柳双眼一瞪,迅速往四方看了看,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三老爷是这个家的霸王,谁都管不了他。听说以前老太爷在的时候,被赶出去过,老太爷死了,他才又回来。”
她眨眨眼睛,凑到小蝉耳边,用更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是大色鬼和杀人魔王──”鸣柳不自觉地紧拽住小蝉的手腕,“他看上谁就招惹谁,连大太太都护不了。而且,被他弄过的丫头仆妇,没多久就都不见了!”
“不见了?”
鸣柳举手在颈子上横着一切:“你明白了?”
“都、都被……”小蝉吓得舌头打结,想起刚才阴森冰冷的目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