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我憋屈了一个星期,又在昨天和张亮平翻脸,好不容易等来周末,急忙发短信给女朋友,约她在老地方见。
“老地方”就是奶茶店。我们约会没多久,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这个星期的矛盾,让我开始珍惜人际关系。所以我主动邀请女朋友出来。
我是借补习班的名义来见女友,多少心虚。虽然我已经没那么惧怕刘璐了,但现在家庭剧变,我不想惹她更糟心。
奶茶店外,雨水滴滴答答。老天在和我作对,偏偏雨又下在星期六。我看着窗外打伞的行人,心情低落。
手机在震。我打开看,是女朋友的短信。
“张平,我们分手吧。”
这行字像惊雷。我站起身,没有意义地左右巴望,店员茫然地看我。
我看着女朋友的短信:“我本来该在学校和你说清楚的,但没什么勇气,好不容易在星期五下决心,但你昨天走得急。”
为什么分手?我往下划,但早已划到底,短信只剩下一句话:“你做的事,李猛都和我说了。”
李猛,这个名字差点让我背过气去。他说什么了?我做什么了?我气血上涌,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质问她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短信石沉大海。我打她电话,才晓得自己被拉黑了。
我傻了,刚坐下,又从座位上站起来,反反复复,像个二愣子。“小哥,你要点啥?”店员一直看我,我挥手打发他,又坐下了。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那公子哥对我女朋友撒了什么谎,以至于她要分手?但这阴雨的周末,我能做什么呢?女朋友家不近,我没闲钱打车。
想到钱,我摸了摸空空的口袋,傻笑起来。
我才晓得我身无分文,上星期约会花光了钱。幸好女朋友分手了没来。我傻乎乎地笑,搞得店员一直看我,一脸狐疑。
我没辙了,傻坐在奶茶店里。
这个星期很糟糕,学校里我因为老爸嫖娼被人嘲笑,张亮平在家门口和我撕破了脸,女朋友提分手,还是被那个纨绔子弟骗走的。
时间一点点走着。我坐在窗边,漫无目的,不晓得今后的打算,心里想着,星期日晚自习,我得找李猛对峙……
咚咚两声,有人在店外敲窗户。
小妇人站在窗外,短衬衣,黑热裤,脚踩跑步鞋。
她手撑伞,修长的眼睫毛眨巴着,面无表情地看我。
妈妈。
我回过神来。
坏了。
如果是以前,我会怕自己约会的事没瞒住,但现在我的心情复杂,这露馅露得晚了。
刘璐走进店里。我都没力气编一个翘掉补习班的借口。
“不去上课,跑来这儿玩,见到我还这么淡定啊?”妈妈手里提着伞,站在桌旁,没有坐下来。
反正你早发现了。我想起上星期在窗边的笑脸,“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又”,小妇人也不意外,就像晓得我晓得一样。
刘璐盘着头发,一身出门跑步的装束。
她没发现又是雨天吗?
我低头,看她的裤脚都湿了,水珠往下滚,沿着她的大白腿,流到脚踝,小腿光洁,像反光的玉面。
“没钱吧?”她在口袋掏着,掏出几张纸钞给我。“没钱怎么给女孩子买奶茶?”调笑的语气。但她老样子面瘫,声音寡淡。
“你,”我硬着头皮笑回去,“你不管儿子早恋是吧?”
“恋就恋,啥早不早的,”刘璐鼻子哼气,“我又不是你爸。”
早说啊,我有点乐。小妇人不想久呆,我看她跑鞋湿透了,像是在水里浸过,踩起来咯吱咯吱的。
“下午早点回去,”她转身要走,“你成绩好没用,别误了人家。”
“没关系了,她不会来的。”
我低下头,不想多说。刘璐站住了,安静地看我,走到我对面,把伞扔地上,背靠窗坐下。
她哪儿是出来跑步的,我才发现她发髻松散。
其实想给我零用钱,刘璐大可以直接说,奈何她总是这么不直接的人,非要摆个架子,别扭地表示好意。
我一直觉着我妈的少女时代多少沾点傲娇,嘴里常挂着什么“我这么做才不是喜欢你呢”。
但我一想到是那个老十岁的爸爸骑在她身上,就一阵恶心。
母子俩都很安静。
刘璐欲言又止,好像也晓得自己不说点话不行。
我偷看她,想到这冰山小姐不得不开金口安慰儿子两句,竟有点幸灾乐祸的恶趣味。
“怎么了?”刘璐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
“没,”我不想多说,“劈腿了呗。”
这是句气话,毕竟人家只是提个分手。
但这背后是李猛在搞怪,我想到那个痞里痞气的阔少,心里就一肚子火。
无论他造谣了我什么,女朋友竟然信他的鬼话,在我看来,就跟扣绿帽子一样恶心。
但话出口我又后悔了。我看了一眼刘璐手上的戒指,怕戳了她痛处。
她哦了一声,也没想再安慰我两句。
母子俩又不说话了,陷入各自的伤心事。
其实吧,没有伤心事也一样,从小到大,只要是小妇人带我,最后都不说话。
我还是小鬼头时有一张照片,是刘璐拿拨浪鼓逗我。
照片里她面无表情,机械地晃着玩具,看场面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拿枪指她,说你不逗小孩就杀掉你。
桌下那只透湿的跑鞋,踢了我一下。
“别想了,”刘璐朝收银台努了努嘴,“去点杯喝的。”
“啊?”我想起冰山小姐的呵斥。她以前看我偷喝爸爸冰箱里的可乐,硬是把我赶出家门,逼我跑了一个小时的步。
“给我也带一杯。”
“你不是不喝甜的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告诉你的?”她又踢了我一下。
我灰溜溜跑去点单,总觉着背后的眼光冷冰冰的,再不去就要教训我了。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被这小妇人逼着买甜品。
她看起来不喜欢一件事,又可以变得喜欢这件事。
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像是是她的一张面具,背后可能是不情愿,也可能是很过瘾。
我不知多少次心想自己幸好是她儿子,不是什么朋友,也不是她的男人。
因为我真搞不懂她。
买单的时候,店员一脸淫贱,“换了?”
“那是我妈!”我盯他。这店员尴尬地跑去做奶茶了,时不时还偷看那小妇人,像是不确信,又像是在欣赏。
刘璐一米五的个子,小小一只,缩在窗边。
她斜斜并着腿,小腿纤细,白如羊脂。
她脸本就显幼,容易被人误会年纪,现在一缕刘海落下来,整个人文文静静的,远远看去,像是雪雕出来的少女,忧郁地看雨。
但你坐近了看,这“少女感”就要露馅。
你会发现你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成熟女人。
她很寡言,不让你听见熟妇的声韵,但半老徐娘的眼睛是能洞穿你的。
我坐在她对面,看她喝热饮的时候抽了抽鼻子。
刘璐双手捧着纸杯,喝她常言不健康的饮料。
奶茶店里空调太冷,她鼻尖发红。
妈妈就这样,皮肤雪白,身体什么地方充血,会很显眼。
她在书房盘着腿,一冷,我就能看见她脚掌泛红。
她头顶上有根银色的头发。
你也会老吗?
我心问着理所当然的问题,手朝她伸去,捏住那根白头发。
刘璐由着我,我手腕一抖,抽了那根头发,随手扔了。
小妇人疼得皱眉,但没有躲开我的手,低头嗦着吸管。
我没说话,怕衰老的事让她沮丧。这段时间她够糟心了。刘璐当然晓得我拔了什么,但她一样不说话,放下纸杯,转头看窗外。
雨缓和了,小妇人张开嘴,朝玻璃上呵气,画了一个我熟悉的笑脸。
雾蒙蒙的。她又把手按上去,按出一个手掌印。
“快点,趁雾还在。”刘璐说。
我晓得她要我做啥,起身,在她手印旁按了一个我自己的。玻璃窗上有两个淡淡的掌印,一大一小,很快消失了。
如果没有对照,你可能会觉着我妈妈的手指修长。但她手整体比我小了一圈,像小人国里出逃的老公主。
“你也长这么大了啊。”刘璐说这话时,不晓得是感慨还是忧伤。我暗想那根白发,她果然是在乎的吧?
等雨小了,母子俩离开了奶茶店。
刘璐小小一只,走在我身边,我不太习惯。我才意识到母子俩太久没有肩并肩闲逛了。我不算高个儿,但看她都要低头。
伞罩着我俩,路人能看见她的玉腿,骨肉均匀。有个路过的男的羡慕地看我们,可能是误会了关系。
我余光看了一眼妈妈。
她发髻漏出的头发,潮湿地贴在脖上。
“少女”正低着头,看自己迈着的脚尖,不晓得在想啥。
我见过许多母亲,有的会挽小孩的手臂,有的会手牵手,但刘璐没做过这样的事。
她就是只猫,只在你没有料到的时候蹭蹭你,寻常保持着距离,哪怕是和儿子。
但刘璐站得太远了,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我没多想,想搂她的肩膀,让她靠过来点。
我就要搭上她时,停住了。我又想起刚刚男的羡慕的眼光,心里动了动。像是后知后觉,我才体会到刘璐身上的温度。
我怎么了?我把手收了回去,心中恍惚。
小妇人冷不丁踮起脚,在我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你未来会碰见合适的女孩的。”
刘璐温柔地说。我奇怪地看她,但她不看我,像是刚刚敲我脑袋的人跟她没关系。“不要去惦记错误的人。”
如果她指的是我失恋的事,那她安慰人确实笨拙。
“人家要分手,我干嘛还惦记她?”我嚼她的话。“但我明天回学校,这事不算完。”
刘璐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轻。我不晓得她在嗯啥。但我又立刻晓得了。我害怕了,害怕是自己搞错了,又害怕没有搞错。
“不要让明天的自己更伤心。”妈妈又说了,这回寡淡起来,她朝我伸小指,“答应我?”
小孩还从没在母亲这儿玩过拉钩上吊,所以看她这么做,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吧。我看了眼她手指上的戒指,和她勾了勾。
事到如今,刘璐还带着她的结婚戒指。我看在眼里。
作为儿子,我可以支持妈妈离婚,也可以把爸爸从家门口踢出去。
但是,对于刘璐怎么处理过去的情感,对于爸妈之间可能也存在过的爱情,我确实没有说话的份。
张亮平离开后,家里经济少了一截。
刘璐准备做全职舞蹈老师,高考结束后,我也得开始考虑打工的事。
但让我意外的是,爸爸也没有我想的那么重要。
他爬起来以前,家里基本是妈妈的积蓄,以至于他走了,也带不走太多东西。
就这样好了。
我感受着小妇人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好像也没有很压抑。
我想起她在窗前呵出的白雾,她按下的掌印,心情好了点。
但想象只是想象。
想象的未来还没开始,往往就已经结束了。